莺画

我言秋日胜春朝

别钗

  别钗


“玉环之心,天地可鉴”


初秋 掌灯时分,畅音阁却是门庭若市,灯火辉煌。

张贴的大海报 吆喝的人群 锣鼓点儿渐兴的戏台

那英,北平当红名角儿 工青衣 可谓众星捧月


角儿本人正坐在后台,一身素白缀花儿的水衣子,对镜描摹大红的胭脂

“姐姐,宁小姐来了” 戏班里一个小姑娘跑过来知会她,她也不理 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宁小姐似是带了伤,脸色不太好呢”


“你怎么搞的?” 宁静抬起头,只看见化了一半眉眼的那英出现在自己跟前,俯身撩起自己染着血的樱色旗袍

“我要是没受伤,你是不是还不打算见我?”

“苦肉计啊?” 那英一手轻柔地触碰着她细嫩的皮肉,嘴里不饶人

“我使美人计,行不?”


宁静为她理着凤冠

“爱妃今夜,可否华清池沐浴献舞 供朕一赏?”

“你还要做那辜负人心的李隆基?”


那英派人好生护送宁静去了包厢,自己玉指轻挑 拎起小茶壶饮场。


宁静围着狐裘,一手在小桌儿上打着节拍,看那一方戏台上那英款款而来 飘身下拜


“妾身杨玉环,虔诚祝告”


“一愿那钗与盒情缘永订” 


“梨花几度迎风泣 却看枝迁根未移”


“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在心里应着,嘴角泛起笑意


“姐姐今天唱得真好,我都要落泪了” 下了戏卸妆时,宁静攀坐在人双腿上,偏要把唇上的胭脂细细尝了才作罢

“姐姐信天地么?”

“不信,我信你,行不?”

“我又不是神灵,哪能护佑姐姐福寿安宁 情缘永订呢?”


“咱俩在一块儿就够个情缘永订了,什么福寿安宁,那都是修来的”


 回了家,那英点上烟卷儿,瞥见桌上的报纸

“又打仗?”

宁静顺着她目光看看,点头:“嗯,一帮小鬼子,野心不小”

“不知道还能唱多久,听说这帮畜牲烧杀抢掠,净逼着戏班子白演戏”

“你唱多久我捧你多久,唱不下去咱俩就做个亡命鸳鸯!”

“傻子,给我好好活着啊,我可不给你守寡”


宁静笑着带过这个插曲,并非全是玩笑之意


组织上与她联系,下个月,她要走了


腿上的伤有些疼,宁静睡不着,就这么看着身侧的人儿,恨不能把她的眉眼尽数刻进脑海里


“还没睡呢?” 那英浅眠,睁开眼睛去捏捏她的小手 拉回被子里,“怪凉的”

“下个月你生日”

“怎么想起来说这个了?” 


“可是今年院儿里 梨花还没开呢”


———


十月底早晨冷,那英去喊嗓子出晨功的时候跟寒风扑个趔趄。

她回来时,习惯捎上份儿早点,用香气唤猫儿似的爱人起床


“怎么不吃包子?”

“我们班主非说我胖了,气死老娘了”

宁静扑哧一笑,上手揉了一把人气鼓鼓的脸颊,“嗯,是圆了”

“啧!” 那英一抬手把人手腕儿捉住,温热的气息扑着人手心儿,“不是跟你吃的?”

“有肉好看,我喜欢”

“失业了你养着我?”

“养啊,我宁小姐养着你这只金丝雀,你就每天给我唱戏,只给我唱”

“想得美呢你!”


———


十一月一晃过了中旬,宁静悄悄收拾起行李


她总是在想

想要不要让那英知道

想该怎么分别 不让爱哭的小角儿难受

想自己该不该允诺她除夕团圆


想那一树梨花能否赶着兴儿开。


———


这一天,那英难得醒得早,就把人拥在了怀里

“静儿,今天我演虞姬,你去看吗?”


宁静肌肉记忆般探起身,在人唇上轻轻一吻

“当然去,我捧角儿可是认真的”


“那这么说,你一直当是我的老板了?”


“也不是,反正现在不是,”她睁开眼睛,“我当你爱人”


白日里,宁静去与组织交接,做月底那次行动的最后规划

那英知道她的身份 动向,她自小学戏,文化思想不及宁静她们

可她明白,她的爱人为国为民 为理想 所做的一切

她明白,身处乱世,自己所能做的又是什么



霸王别姬。


戏班鲜贴这出戏,这回是那英提的


班主问她原因,小角儿不言 难见的清冷


也许不合景儿吧,她想

但我想演给你看,你还没看过呢。


———


曲至浓时,锣鼓喧天

宁静隐在暗光下,将一颗泪藏进黑夜


那英,我忘不了你了

那英,愿你不要记得我



台上,那英沉在那戏里,挥剑自刎 悲壮凄惶


台下,宁静揉皱了丝绸的衣角,心拧了八瓣儿


———


曲终人散时,方才的繁华热闹,归于沉寂

那众星捧月的角儿,与心爱的人并肩走在无甚光亮的小胡同里


“这么晚回去,你怕不怕劫道儿的?” 那英开口逗人

宁静低头坏笑,正当那英觉得没回应想再问,她一个转身将人拥到了墙角,没忘伸手垫在那英脑后,隔开嶙峋的砖瓦


“我劫你 怕不怕?”


走了半天,终于见了些人气儿,那英跑去买了两个烤红薯,俩人一人抱一个,也不吃,只揣着捂手


“静儿,有啥心事吗,兴致不高啊?”

“那英,我有话跟你说,回我家。”

“哎?”


———


进门,宁静拿过烤红薯随手扔到桌上,双手握着那英还余着温热的手:“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我…”

“是不是组织上的事儿?” 

“是” 宁静点点头,那英牵着她坐到沙发上

“只要是你的选择,我都支持”


道出离别的那一刻,宁静只觉怀中抱冰,不敢去看那英含着泪的眼睛


她的角儿爱哭

这回,还是自己惹的


不长的静默,宁静感觉到一阵张扬的温暖

那英敞开大衣,将宁静包裹起来,二人依偎着


“静儿,危险么” 她的语气不像疑问

“险,把握并无十足” 她知道安慰都是徒劳,“但意义重大”


那英笑了,捧起她的脸:“好,那我等着你凯旋,大英雄”


“等着我们胜利的那一天,等理想实现的那一天”



晚上,谁都不愿先睡去


“静儿,我想要” 鹅黄灯影,秀发披散的美人儿在怀,红着脸儿 轻轻道出寥寥数字

“我不该拴住你”

“我情愿的,宁静,我只要你”


———


钟声敲过零点


“英子,”人还在寻她的唇,“生日快乐”


事毕无眠,那英问她行李是否收拾妥当,接应的阿昇联系好没有

宁静一一应着,又嘱咐她日后要谨慎,有事情去找伍大哥



金鸡报晓,今天 11月27日 是个好天气。


二人又去了那英住处,宁静进了院儿感慨:“可惜,这树梨花儿还是没开”


“梨花儿虽美,寓意却总不适合眼下的,不开是好兆头”

“小迷信!”


高度保密的行动,那英不能去火车站送她了

隔着一段路,那英率先停下脚步:“静儿,就送到这儿了,只能…”

“别哭,” 软皮的手套,擦上细嫩的脸不疼,“风一刮,都皴了”

“不哭了!我们静儿可是去干大事的,我不能哭!” 想了想,摘下围巾与宁静系上,“没有戏文儿里的乡土浊酒,故人之物行不?”


“那英,好好的”

好好生活,好好活下去

如果…

好好忘了我。


———


“那小姐?” 两日后,那英正坐在院儿里看那初绽的梨花儿,门外急匆匆跑来的人叫她一惊

“伍大哥?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有消息了?”

她跌跌撞撞甩开椅子,眼神里的希冀,伍铭紧紧攥着袖子里的物件,一咬牙

“宁小姐她…”


梨花曳曳飘落,伍铭将物件郑重捧着

那英怎会不认得,酒红色的围巾,如今染着刺目的血色


她似是呆楞了,接回来抱着,扯出一个苦笑:“伍大哥,她在哪儿啊?”

“宁小姐他们…都回不来了,那帮人 真是做事做绝了!”

“是我夜半悄悄潜进去,才寻得这个,认出是宁小姐之物”

“我想宁小姐当时,也是抱着一丝希望 将它带回给您的”



那英在院子里坐了大半日。

她好像听到了那一声枪响,看到了拼力摘下又留下这条围巾的宁静,看到了昂首浑不退缩的宁静


静儿,你不是最怕一个人了吗

入夜了,你平日早该赖着我回房给你哼戏了


静儿,今天的月亮圆了

静儿,院子里梨花开了


宁静,我想你了。


———


日前的傍晚


残阳如血,宁静一声冷笑,轻蔑而坚毅


那一时分,她脑海里闪过太多思绪


“那英,我好像后悔了,你也别忘得太彻底”

“这世上,只要你记得我来过就够了”


“坏了,我们家小角儿又该哭了”

“我入梦去哄哄你,可好”


“那英,不远的将来,替我看看我们的理想”


“它会实现的,一定会实现的”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望着飘落的一朵梨花儿 拥着围巾的手 轻轻垂了下来。


———


“那前辈,这次传统戏复排,您有什么见地?” 2000年,那英受邀做指导,看着台上杨玉环金盆捧月

她只是笑笑:“谈不上,年轻人比我能钻研,好看”


“您这次前来看戏,是为了找寻当年的回忆吗?”


“是,我爱人很喜欢我演杨玉环”

现代化的剧院里,那英却似乎有些抽离

转头间,有些老花的眼睛 好像看到了她


一身樱粉色旗袍,小猫儿似的笑,玉指打着锣鼓点儿


“静儿,我也该来陪陪你了”


———

她什么也没带走


她靠在摇椅上,盖着那条围巾


“静儿,我都替你看到了,我们胜利了”

“你一定会高兴的”


“静儿,等着我”

“我只给你一人演杨玉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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